是的,作为烟都主事,交易开启后每一步都清楚地跃入脑海,他太清楚了,欲盖弥彰、故布疑阵,然后声东击西、一招制胜,预留退路、挖好陷阱,适时收网,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把柄,永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……他是烟都大宗师一手教出来的大弟子,揣摩君心了若指掌,玩弄伎俩驾轻就熟。多年来他自信于自己的天性禀赋,历练有成,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回应师者对于新一任掌权者的期待。太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了。
但是,此刻,这些顺理成章都充满了举棋不定。
他涩然开口,却伪装成一副思虑周密的样子:“逆海崇帆与正道的冲突一触即发,现下时机太过敏感,吊影觉得,烟都刚刚才给外界留了个不问世事的印象,造化球的事情,不必急在一时。”
古陵逝烟从容不迫地捋过炉烟:“跟逆海崇帆做交易与烟都不涉俗世的立场并不冲突,正好可对外表明,我们一心只求自保。更何况,这件事也不必做得敲锣打鼓。个中分寸,你自己掂量。”
西宫吊影顿了顿,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道:“但是对方求取丹宫未免太过无礼。且丹宫在烟都素有人望,若是为了造化球而入别国为质,恐失民心,让人妄自非议大宗师的英明。再者,将来写进史书,也不好看。”
古陵逝烟眯了眯眼,锐利的目光斜睇过去,仔细打量着西宫吊影的格外瘦削的侧脸,想从中看出他罕见的犹疑的原因:“西宫,你的话实在是本末倒置。天不言而四时行,什么时候大宗师做事还需要费力去对臣民交待?至于青史文章之语更是荒诞,这些落在纸上的东西不过是用来骗骗那些迂腐之人,要怎么写还不是你说了算,难道为了你的秉公执笔,吾便放弃这个大好良机?”
西宫吊影听出那语气中已然带上不悦,本能地就收回了一切试探之词。
顺从已经成了习惯,因为他完整承袭了烟都大宗师的哲学,因为自己是烟都主事,因为不想他失望。
“吊影明白了。”他第一次回答得如此压抑。
走出两步,却又霍然转身,一下跪在阶前:“师尊!我们不要把师弟送去好吗?”
古陵逝烟一震,对那张脸上泫然忧戚的表情充满疑惑。
“吊影固然明白师尊的用心,但质子之身与囚徒无异,师弟您一向最疼他,如何忍心?”他深深伏下身去,“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造化球在逆海崇帆,就总有别的办法取得,吊影愿立军令状,一定替师尊拿回来。所以,求您不要把师弟送过去!”
古陵逝烟尚正沉浸在造化球带来的深沉波动中,骤闻此语,顿感无比败兴:“吊影,这种幼稚的话,吾记得你十岁之后就不再说了。”
眼前之人怎么好像又退化到了小时候,总是怯怯地跪在软红十丈的榻前,亦是如此可怜兮兮地恳求“师父,我们不要把师弟送进楼里去了好不好”。
“这可是逆海崇帆替我们走的一步好棋,要让我们捡一个天大的便宜,这笔账你这个主事还算不过来么?”
西宫吊影一横心、直起身大胆应道:“此刻吊影不是烟都主事,只是以您不肖之徒的身份求您。”
古陵逝烟陡然发怒:“什么叫‘不肖之徒’?大宗师的不肖之徒是那些跟你同时入烟楼、却一个一个最终被丢弃的蠢人!你是要吾承认,古陵逝烟千辛万苦选中的继任者跟那些废物都是一样的么?”
西宫吊影从来没有听过大宗师对他说出这么重的话,耳边焦雷隆隆,当场发昏得唇焦舌燥,惊惧入心,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。
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,从他行冠礼、赐宫字名位以后,他在冷窗功名便只剩下一个身份——大宗师意志的执行人。这也是他闯过那么多艰难险阻走到今天的全部意义。一切本该如此。他读过那么多史书,帝王将相粉墨登场,从周郑交质开始,无论万乘之国、还是边陲小邦,为了媾和、为了自保、为了摇摇欲坠的信任、为了渺茫一线的生机,从燕太子丹到始皇生父,那么多凤子龙孙,迎来送往,有何分别。
一下子就冷静了。他又拜了拜,沉着道:“请恕吊影失言。大宗师交待之事,定然妥善安排。”
古陵逝烟见他双眼无神,语调里掺杂着无限的倦怠,简直和那天晕迷在他怀中的宫无后如出一辙。
这两个人,一个一个,都约好了一起来颠覆他的教化么?
一本书册,用的是当今少见的蝴蝶装,厚纸为封,裱以红绫,把一张张薄如蝉翼的宣纸粘到一起的时候特意调了含有朱兰、藿香等香料的浆糊,混着上好徽墨的气味,一本用来杀人如麻的剑谱也变得诗书气华。
宫无后点了盆火,慢慢地,把书页一页一页地撕下来,伸去给那跳跃着的、好似在饥渴求索什么的光焰。祝融的舌,敏感地嗅到竹木香草的芳香、舔出吸饱了墨汁的纸张的脆生口感,兴奋难耐,三口两口就把那块尤物吞没,吐出焦炭的残羹,然后手舞足蹈地要求再喂一口。
道真一脉堪与魔佛恶体平分秋色的柳天三清变,在这一日,毁于一个火盆。
朱寒跪在一旁,脸上已是涕泪交纵。
“公子……公子去求一求西宫大人吧!只要你开口,西宫大人一定会阻止的!”
宫无后轻嗅了一口那还是略有些苦涩的烟,焦灼的干哑的感觉刺激得他想要咳嗽,但极力忍耐住了。“你哭什么,公子不过就是出去个三年五载